炮仗(3)_与副(太太与副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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炮仗(3)

  张副官回头,意外道:“少爷?”

  那吴脉生因无所事事,便在街上闲逛,还随手买了块表,只是心里惴惴的感觉并不因为一块表而减轻,倏地看见张副官困惑着张脸站在街心。这张副官是爸爸的人,但并不是亲信,可他又偏偏是“副官”,谁知这里面什么道理。但吴脉生对张副官是既隔着一层,又想拉拢他打探爸爸的动向。一边庆幸这张副官还没有得势尚能“收入麾下”,一边又怨他不成器希望他再得爸爸赏识些。又因张副官年纪与吴脉生相仿,吴脉生倒不反感他。

  “张副官这会儿怎么不在家里忙大事,倒跑了街上来发呆?被爸爸知道了,可该罚你不尽心办事了。”

  “哦,是的,但因……”张副官说到这里,突然想起甜辣椒与吴脉生之间错综的关系,本能地就想替她保密,转了话头说,“今日已布置得差不多了。”

  吴脉生看了张副官一眼:“哦,所以张副官就来逛街?但张副官看着一点也不像逛街的人。”又伸手给张副官看,“你看看我这表如何?”

  “脉生少爷,我并不懂表。”

  “你看。我就说你不是逛街的人。那你来这干嘛来了?老实交代,不然我告诉爸爸去。还是说,你住这附近?”

  “不,少爷,我住乘龙里。只因邻里平时对我照顾有加,所以我今天趁着有时间特来买些回礼。”

  吴脉生眼珠一转,笑道:“邻里?是女子吧?”

  张副官颔首:“是女子。”

  “看上你了吧?不过张副官,你这样子,也不怪女孩爱你。”

  “少爷,那是一位妇人,将我当小辈爱护的。”

  “哦,那八成是要当保山。怎么,准已经给你看过女孩相片了吧?”

  这话却把张副官说得一愣,立即想起了那个信封,和信封里藏着的那有粗辫子的女子。

  “瞧你这样,我说中了吧?张副官,所以今日这礼,你是为着‘照顾有加’还呢,还是为着‘照片有佳’还的?”

  张副官脸红了起来,尴尬道:“少爷,您别说笑了,没有的事。只是那位妇人平时总给我包子、馄饨,我白吃了人家的,所以才……”

  “行行行。”吴脉生照着张副官的背上一拍,自顾往前走了出去,他人比张副官还要再细长些,尤其两条腿,简直像鹭鸶似的。“既然白吃了人家的,那你就也买些好吃的还给人家吧,跟我走,准不会错。”张副官无法,只得跟上去。

  他们沿着繁华的街道一路走着,吴脉生东看西看,如鱼得水。突然一阵香甜浓郁的奶香味飘来,吴脉生一拍手道:“对了,就是这个。酥香浓甜的东西,女人大概都是喜欢的。”原来是这街上有名的蝴蝶酥刚出炉了,“配上咖啡,好吃极了,我爸爸那样的人都爱吃。”

  张副官确实也不知该买什么,看那蝴蝶酥确实很好,便要了些,又见旁边新烘出的梅菜扣肉饼,也要了些。吴脉生道:“张副官爱吃咸口?”张副官笑笑。

  “爸爸说明年开春叫我出去,我是无所谓,出去也好,省得心烦,但我呢,也就是放不下这些好东西,只有这里才有呢。张副官,你是出去过的,要你选,你选这里,还是外面?”

  张副官抱着两袋点心,想了想,说:“各有各的好,但是若没有亲朋在那里,人总归是孤寂的,会觉得自己漂泊无根。”

  “反正我也不是读书的料,出去混两年也就罢了。现在我也不学什么,不过学些洋文,good,bad,boy,girl,MrZhang,howareyou?”

  张副官笑了,看那吴脉生,倒略亲切些。忽而心里一动,迟疑了片刻,问道:“少爷在哪里学的洋文呢?”

  “家里给我找的老师,一个英国人,红头发瓷白脸。怎么,他教得不正宗?”

  “哦不不。”张副官道,“……少爷,不知可否带我认识认识这位英国老师呢?前向有朋友打听学洋文的事,之前教我的老师现在在国外没有回来,我一时还真没出寻呢。”

  “这有什么难?”吴脉生摸了摸口袋,撇了撇嘴,“可有纸笔啊?”

  张副官赶忙从胸口口袋里抽出钢笔和手册本递过去,吴脉生咬了笔帽,写了个号码:“最后两位大概是这么两个数字,平时我也不总打他电话,若是错了,你挨个试便是。”

  “是,谢谢少爷。”张副官小心地收好了,心里略有了着落。吴脉生斜眼看他,说:“张副官,我请你去极珍轩吃饭吧。”

  张副官立正了道:“脉生少爷,实在不是我不识好歹,只是我还想将这蝴蝶酥赶紧送去……”

  吴脉生本也就是随口一提,见张副官推辞也就作罢,挥挥手说:“行行行。”自己则先朝前走开去了,张副官在他背后行了个礼,也就走了,那吴脉生走出一段,回头去看张副官,目有深意,“哼”了一声。

  张副官自然不知道,他回了乘龙里,碰开了妇人的家门,将蝴蝶酥递过去,那妇人高兴得脸都飞红,道:“张先生怎么知道我爱吃蝴蝶酥!真是谢谢了,谢谢噢。”可张副官看她的笑脸,心里忽然很是惭愧,没说几句就告辞了。

  到了晚饭时,张副官想着妇人给的馄饨还没有吃掉,下了一半,突然想起什么,又将剩下一半也下了。尽管塞得很撑,但他还是坚持着全吃完了。那袋梅菜饼还静静地立在那里。

  饭后张副官开始打电话,吴脉生写的号码果然是错的,把末尾数字都试遍了,全错。张副官犯了难,这下,最坏的可能就要打九十九个电话才可能打对了。但也没有办法,只得耐着性子一个个试。一直到月亮升起来,张副官才总算打到了正确的数字,那时他手指都有些僵了。

  大约是七点一刻左右,张副官洗漱完毕了,这才又恭敬地坐在电话机前面,但这回,紧张得直搓手。又是深呼吸,又是盯着电话发呆,又是拨了数字猛地却将电话挂掉。搞了好半天,才孤注一掷地把听筒放在耳边。

  这自然是打给甜辣椒的电话。

  接电话的却是小月季:“张副官么?姐姐在睡呢,她今天一直懒懒的,也许是因为昨日喝了酒。”

  张副官一愣,无言。

  “而且我摸她额头,似乎有些烫手,她又不愿喊医生,说没事。家里却连副板蓝根都没有。”

  “是么?”张副官站起,“我这有些西药,我即刻送来。”

  “哦?那可好了!我正无法呢,药房全都打烊了。辛苦张副官跑一趟。”

  “哪里。”

  张副官赶紧换了衣服,从药箱里把感冒药取出来,又带上那袋梅菜饼,趁夜色,匆匆往红砖楼去。

  小月季挂了电话,到了甜辣椒房里一看,扑鼻的香味中,雾气蒸腾地,她道:“姐姐,还没洗好么?要不要月儿帮忙?”

  “就要好了,刚刚我听电话响,谁来的电话?”

  小月季一笑:“吴将军。”

  甜辣椒却将脸色一凝:“怎么了,将军说什么?这时候来电话,可是有什么变化?”

  小月季观察着甜辣椒的脸色,忽而忍不住笑出来,趴在浴缸沿笑个不停,甜辣椒抓了一手的泡泡水,朝小月季洒:“你笑什么!”小月季忙躲,一边道:“骗你的,姐姐,不是将军的电话,是……”说到这,她又去看甜辣椒,“是张副官呢。”却见甜辣椒的脸色在瞬间松弛下来。

  “哦?都这时候了。他说什么?”

  “他说他这就把感冒药送来。”

  甜辣椒一怔,立即明白过来,又用水去扑小月季,骂道:“你什么时候学坏了?骗我一个不够,连人家张副官也骗?我这头不疼脑不热的,我还得配合你装病?”

  小月季两手挡着跑开,拿了浴巾过来,服侍甜辣椒出了浴缸,将她身子擦干净,又把浴室给处理整洁了,道:“他要是推说他也没有药,我就不信他。姐姐,我不信任何人,除非那人是真的对你好。”

  “嘁——”甜辣椒心里一热,喉咙一哽,她捏了捏小月季的耳垂,“就你这小家伙心眼多,但也是无用功。难道几颗药就能证明了什么?好啦,既然你把人家给诓骗了来,还不快去备茶?”

  小月季答应着去了。甜辣椒独坐在梳妆台前,看着镜中不着粉黛的脸,忽然发现自己脸上竟有些陌生的神情,把她唬了一跳,赶紧站起来,到了阳台上去吹冷风。她才一开阳台门,忽见下面草丛里簌簌一阵响,她端详了片刻,回身进去,把窗帘给拉好了。

  “月儿。”甜辣椒把小月季又喊来,“你一会儿先出去,迎着张副官进来,叫他把药露出来,越明显越好,掉地上也行。”

  小月季闻言朝窗外看看,点头。没过多久,她就到路口去等着了,约莫等了有刻把钟,见远处高高的人影急急而来,是张副官。她照着甜辣椒的嘱咐,在红砖楼门口,突然说:“张副官,您这手里的可不是药吧?”

  “哦,药在这里。”张副官从口袋里掏出两板药来递过去。

  小月季一看,上面写着洋文她也不懂,又见那银色药板有虚线可以撕开,边走边撕了一角掉下地了,又将药还回去,说:“我突然想起姐姐叫我再去买些东西,张副官先上去。”说着就又跑远了。等过了十分钟,小月季再回来时,四处都已找不到掉下的那一角了。

  张副官拿着药上楼,见门虚掩着,便进去了,他犹豫着站在会客厅,甜辣椒披着睡袍出来,两人一对视间,张副官把目光移开了。他不大自然地说:“甜小姐,听说您病了,我特来送药,您赶紧吃了休息吧。”

  因是夜里,也非公务时间,张副官穿着便衣。他发丝清爽,肤白齿净,脸上微微发红,想是一路来得急的缘故。甜辣椒觉得这样的张副官倒很新鲜,不免多看了几眼。而后在沙发坐下,说:“张副官替我倒杯水吧。”

  甜辣椒就着温温的水吞了颗药下肚,坐着不动。张副官也站着不动,半晌突然道:“那我先走了。”

  “你那是什么?”甜辣椒却看着张副官怀里那牛皮纸袋子,见袋子上有些地方渗出了油变得透明。

  “哦,这,”张副官有点不大好意思地说,“这是我顺手买的梅菜饼,不知……甜小姐喜不喜欢吃呢。”

  “顺的什么手?”

  “下午,下午去给邻里买回礼,买了蝴蝶酥,正巧见这梅菜饼刚出炉。”

  甜辣椒微笑道:“那怎么不给我也买两个蝴蝶酥?”

  “因为……”张副官顿了顿,“是我考虑不周,明天就再去买。”

  “算了。”甜辣椒饶有兴致,“那你怎么抱这么紧不给我?舍不得?”

  张副官赶紧把袋子递了过去,甜辣椒拿了个出来,说:“这该是热热的才好吃吧?已经凉了。”

  “其实,可以热一热……”张副官道,“有饼铛吗?”

  甜辣椒说:“大概有吧。怎么,张副官你要亲手热?”

  这倒是奇事一桩。甜辣椒暗自好笑,带了张副官到饭厅旁的小灶间去,指着柜子说,“东西都放那里,张副官自己找找。这是备茶点的小厨房,若是这里没有,就要去大灶间找了。”

  张副官弯腰去找,衬衫因他动作而绷紧了,显出他的肌肉线条来,甜辣椒倚在门边看着,也不响。“有的,这个就可以。”冷不丁见张副官拿着个饼铛笑着回头,把甜辣椒吓了一跳。

  张副官开了火,先把饼铛预热,在等的当口,因甜辣椒也不说话,一时却又气氛凝滞起来。他便捏着袋子,纸袋子的声音填满了这小小的厨房,只是显得有些空落落。甜辣椒也觉难受,找了话说:“怎么要谢你邻里?”

  可这话又把张副官给问得一阵寒,含糊道:“她……平时很照顾我。”

  甜辣椒本不觉什么,见他吞吞吐吐,又追问:“怎么照顾你?”

  “就是……”饼铛终于热好了,手隔空感到温热,张副官把火调小,将那梅菜饼放上去,“比如做了肉包会给我,做了馄饨也会给我。”

  甜辣椒慢悠悠地朝张副官走过去,凑到他胸前往那饼铛上看了看,说:“要烘多久?”

  张副官身子又紧绷起来,不敢动:“不需多久。”

  甜辣椒转身靠在灶台前,只侧脸盯着张副官看,把张副官看得越发动作不协调,在给饼翻面时,险些将饼掉到地下去。他说:“甜小姐,您先回房吧,若再着凉了不好。”

  “我已经好了。”她说,“不是吃了你的药了?”

  张副官心想,哪有这样快。但也算已经熟悉她的脾气,便不再勉强,只好在她的注目下,把那梅菜饼给热得鼓起了几个泡泡,甜辣椒递过盘子去,突然两人又配合得当,可这场景总叫人觉得多情,食物的热气和香气起来了,甜辣椒说:“张副官也热一个,陪我吃。”

  于是两人在这夜里,面对面吃起了梅菜饼。甜辣椒起初并不是真的想吃,没想到那梅菜饼味道出奇的好,猪油香,梅菜香,面饼香,叁种香各不相同,缠绕在一起,激得人食指大动。饼皮稍有嚼劲,梅菜糯糯,肉沫里有隐隐的甜,由是更鲜美,咬嚼起来十分好吃。不知不觉间,甜辣椒就把一个饼给吃完了。

  张副官原本以为她身体不适,大概胃口不好,结果他只吃了几口,她已吃完,倒也放心了,想她能吃,该是确实没有大碍的。

  “张副官真好吃。”甜辣椒道。

  “嗯?”

  她却笑着摇摇头,自去里头洗手刷牙了,再回来时,见张副官并没有吃多少,说:“你食量真小。”实在是因为张副官晚上已经拼命塞了好多下肚,这会儿实在再吃不下了。甜辣椒却还没说完,“难怪你……那么瘦。”

  张副官“腾”地起身,道:“抱歉,我也去洗个手。”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。他用冷水扑脸,漱口,好歹冷静了不少。洗干净出去,甜辣椒已进了卧房。

  “甜小姐,您休息吧,那我就告辞了。”

  “给小月季的老师找了么?”她在里头问。

  “哦,说起此事,甜小姐,方才我在街上遇见了脉生少爷……”张副官仍站在外头回话,却听甜辣椒说:“你说什么?我听不清楚,进来说。”

  张副官只得进去,站在床尾说:“我方才遇见脉生少爷,听闻他在跟一位英国老师学英文,我便要了那位老师的电话,刚才已经联络过,老师说她能够每星期上叁次课。只是不知,小月季是否愿意学习英文?”

  “你……告诉吴脉生了?”

  “哦,没有。我只推说是我友人想学英文。”

  甜辣椒沉思半刻,才笑道:“原本就是想让小月季学点什么,怕她没劲。所以学英文也好,国文也好,都不碍的。这事我既托张副官办,自然是都听你的了。”

  说罢,又是沉默。

  “那……”

  “张副官,我想睡了。”

  “是,甜小姐。我这就……”一个走字还没说出口,甜辣椒说,“你来给我说个故事听吧。”

  “什、什么?”

  “把那灯给关了。”

  最终,只有角落一盏昏暗的夜灯亮着,张副官坐在甜辣椒的床头,她抱着松软的枕头,闭着眼睛,鼻息轻轻。张副官无奈道:“说……说什么故事呢?”

  “你会说什么?”她没有睁开眼睛,声音像一只被弄醒的猫咪。

  “我不会……”张副官说的是实话,这辈子从来没有给任何一人说过故事,现编也不会。

  “那就说‘烝之浮浮’那个。”

  “那是诗经,分风、雅、颂,风又有十五国风,雅又分大雅小雅,颂……”

  “哎呀谁要听这个!”甜辣椒拍了拍床,“你既然不会,就……就从这什么诗经的第一篇开始讲吧。”

  “是……”张副官清了清嗓子,略局促地说,“诗经第一首诗,便是,周南,关雎。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……”

  “这几句我听过的。”

  “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。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。”

  “这几句就不熟了,说的什么意思?”

  “待把整诗说完,我再讲它的意思。”张副官这时倒和平时不一样,很有些不可动摇的权威,他似已陷进了那诗句之中,“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悠哉悠哉,辗转反侧。参差荇菜,左右采之。窈窕淑女,琴瑟友之。参差荇菜,左右芼之。窈窕淑女,钟鼓乐之。”

  张副官慢慢地把诗念完,看甜辣椒一脸恬静,已经睡去,她这时没有任何一刻的张扬、妩媚和不可捉摸。他心里忽然像被人捏了一下,不可避免地想起她说当年躲在窗外,听她严厉的师父对着女儿念生民诗句的样子。即使她没有听懂,也记到了今天。

  “甜小姐?”张副官极低声地喊了喊,那西药吃了确实容易酣睡,他该走了,可他刚想站起来,却又坐下了,他在昏暗之中出了会儿神,俄而,替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,轻道,“诞我祀如何?或舂或揄,或簸或蹂。释之叟叟,烝之浮浮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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